港史遺英錄 (1) 信念行先的葉定仕

2017再會，我應該不會發神經多打一篇的，打了都只會留下年。

　　孫逸仙十次武裝大家讀歷史都讀過，但讀到的革命份子都是開埠後才來香港。因此歷史課往往給人一種印象是：革命黨以香港為基地，香港人只是跟尾和捐錢，沒一個能站於高位，其實不然。當中有一個例外，他叫葉定仕。

　　葉定仕（1879? - 1943）是新界蓮麻坑村的原居民。蓮麻坑村歷史可追溯到康熙遷界令復界，遷界令是順治皇為對付臺灣明鄭勢力，採納剛變節明鄭將領黃梧而行的策略。即為山東至廣東沿海村民劃界強制他們內遷三十至五十里，以防他們捐物資予明鄭勢力（註一）。結果工程浩大，不但要在派人長年駐守遷界，又要趕走趁亂而來的海盜，康熙復界時，內遷的人多數已經落地生根就不願走，要獎賞利誘他們才肯回去。幾經波折，最後都有少部份人回原地重建村落，蓮麻坑村就是其一。蓮麻坑村是客家人聚居，客家人分成許多群，有的以姓區分，而蓮麻坑村村民幾乎都是姓葉的。

　　葉定仕1895年被人販擄到暹羅做裁縫，居然越做越好做到可自開製衣廠，還得皇室青睬從而飛黃驣達。1905年，得暹羅公主歡心成婚做駙馬，並得暹羅軍軍服承包權，達到人生最富貴的時刻。

　　葉定仕與華工出洋潮，以及排華運動關係甚密，首先從華工出洋潮開始講起。19世紀時，中國因饑荒令時人嚮往外地，加上列強陸續廢除奴隸制後發現富足難維，於是以「有簽契約」為名的苦力作替代，而華人順理成章作為最大來源。華工出洋初時不多，幾乎都靠偷偷強擄。直到鴉戰之後列強在中國沿海設港，華工販賣開始包裝成人口輸送生意，逐越多誘拐窮人和迫走投無路的賭徒簽約之事發生。英治香港為最初開放港口，港英政府因開埠資金缺乏，加上能抵禦清兵的強大軍力作防護（註二），於是放任經營以圖從中得利，即使到19世紀中後期有明確阻止，都是象徵式的，因為出入境的數據不跌反增。

　　華工販賣之所以吸引，乃因為它直接帶動香港發展，它在香港史書一般不會被寫上這段歷史，或只被輕輕帶過，是難以啟齒的幕後功臣。他們不似鴉片般只是貨物，也牽涉其日用品和輸送燃料，還有他們滙錢回鄉也帶動起銀行業（比如匯豐的匯字就是明指其曾是主要做海外華人轉匯生意的銀行之一），易言之，華工間接帶起香港早期經濟。英治早幾十年的收入也以鴉片為首，華工次之。出洋華工所到之地遍及全球，尤集中在正處開發的殖民地，如東南亞國家和南北美洲等等，因此19至20世紀包括工廠農地和美國鐵路的殖民建築，主要都靠華工建造。而葉定仕就是這些幾十年間看似源源不絕來來去去的無數華人之一。

　　但這絕不值得驕傲，當然因為那是人口販賣，華工們也一直身在非常險峻的處境裏生活。一方面苦力公司為省成本多不理乘客死活，極長時期苦力們要在沒船醫兼要在骯髒又擁擠的船倉裏渡海，全盛期平均死亡率甚至高達六成。又因那份合約和白紙僅只有否文字之分，去到大多都受盡虐待，且苦力不懂外地語言和無法律概念所以連投訴的想法都沒有，最後還存活的人實在少之有少。

　　而且物極必反，當少經教育、來自同一文化的人聚居越多，和另一文化的人衝突就絕不會只有小事。事源苦力公司不但多數沒安排住宿，而且契約期滿多數也沒送船票讓人回港，幾乎都是用完即棄，於是唐人街在這兩情況下應運而生，規模也不斷壯大，最後引來全球排華。當時華人們在別國裏一邊自成一體，一邊在搶別人的生意做，這時世界多個大國經濟又正步向蕭條，首先要被排出去的當然是不速之客。因此在19世紀50年代起，排華運動就已零星出現，當中包括襲擊和劫殺，規模也越來越大，最後鬧上政府，首先屈服者是美國。

　　美國在19世紀80年代通過排華法案，成為世界首個有移民政策的國家，此後幾十年間陸續有先進國通過它們專屬的法案，近百年的第一次全球排華正式展開（其實這不公平，因僅被送來的受災，送人和買家卻逍遙法外），情況直到二戰後國際為了和大陸結交才開始慢慢緩和至人人對等。然期間許多國家因為不易定義華工和華僑，所以乾脆寧枉無縱，沒特權證明的華人移民和居住都受到嚴格規範，他們絕大多數都被困在唐人街裏，要靠當地的秘密結社保護。華工出洋潮亦因此急速減退，港英政府也終下決心全力轉向轉口和工業，迎來今日的香港。不過，始終還有無數回不來的華人，這成為孫逸仙四出建立分會的原因——活用餘下海外華人的力量於革命路途上。

　　1907年，孫逸仙來到暹羅宣揚理念並成立分會，葉定仕為首批加入者，並從此無論金錢和人力都不遺餘力付出。之於捐款，暹羅裏葉氏部份佔最大。之於人脈，他被推選為暹羅分會會長，後來還加入其他組織，如任振興書報社社長出版革命黨刊物，任光復雲南機關成員等等。1910年，葉柏棠被暹羅政府拘捕，葉定仕派人營救，此舉明顯是跟暹羅政府作對而被處分，其軍服生產承包權遭取消。1911年三二九事敗，葉氏派三百人偷渡回去支援。1915年回廣州組織北江民團以圖討伐袁世凱，但卻因事敗而要躲回家鄉，這時前妻公主已經逝世，他在蓮麻坑村另結新歡。1916年回暹羅。兩廣政府成立時獲頒二等勲章，之後就回到裁縫工作。可見他不只有財力，行動力也極高，而且事事關心，喜歡親力親為，在暹羅華人圈交際亦甚廣。

　　關於葉定仕之記載甚少，但幸好證據相對確實而能肯定屬史實人物，包括其死亡。1935年，葉氏寫成一份《振興中華實業計劃》，得認識他的華僑讚賞。同年暹羅政變，舊政權下台，新政權無視葉氏過往地位，葉氏失去了最後的屏障。1936年，排華份子襲擊並搶走了他的家，葉氏放棄繼續居留暹羅，決定歸鄉。1937年親自上南京交計劃書，卻只被人用一筆錢打發，從此兩者再無往來。日軍侵港時，葉氏一家躲在村裏。1943年，葉定仕在日治期間逝世。二戰結束，英國恢復香港殖民，港英政府為防共產黨而在香港劃定禁區和邊境，蓮麻坑村在禁區之內，如此一直沒被發展，直到2008年港共政府決定開發為止。

　　葉定仕對革命如此熱衷，可能是有鄉土情結或他崇拜孫逸仙，尤以前者的機會較大。葉定仕故居通說是仿孫氏翠亨村故居設計，考古推算約1907年時花錢聘人在蓮麻坑村建成，這時他還未當選分會會長（註三）。而他對出生地尤其執着，最少在未做會長前已有方法知道鄉下位置，仿孫居所不在暹羅而在家鄉，在廣州被通緝時優先回鄉躲避才赴暹羅，重婚娶蓮麻坑女人，最後也以出生地為終結。也就是說，葉定仕無論甚麼時候都掛念着家鄉風景，雖然葉氏遠較孫氏富貴，表面形象卻極為樸實。

　　葉定仕曾經飛上枝頭，又做過革命領袖，終其一生奔波勞碌，不失一位悲劇英雄形象。他雖然萬中無一，稀有中的稀有種，也就是說踏過的屍骸也近乎無數。而他為理想畢生努力，最後得到的只是一張證書和一筆象徵式稿費。當初的努力或許只是因為孫逸仙的淺笑或拍肩，被遺棄的一日在十多年前偶像之死已經註定，他只是被浪無情捲走，再被另一個浪無情捲來。革命本身沒真正成功過，換來的是混沌和絕望，只是某些史書自欺欺人而已。往後籠統歷史群像裏無其席位。香港教育近年說要預備搞香港歷史課，他會不會被提及亦成問題。今日我們要刻意去找才會找到他的少少記載。他對後世的影響全被抹消了。但反過來說，葉定仕非常努力，即使最後淪落得差點就要被遺忘的下場。他孤芳自賞，在乎的是有沒貫徹信念和保重所珍視之物——理想和歸屬（註四），為了自己重視之物，盡力做到無可挑剔的地步，這就是他魅力所在。

（葉定仕的事蹟，在之前一篇文章也是主要部份，但這篇是直接以他為題，表達的主題也不同，內容也更充實詳細）

註釋

註一：黃梧後來又提議破壞鄭家祖墳，三藩之亂時被鄭軍捉到車裂而死。

註二：這方面清廷一直很努力阻止，和普遍壞印象相反。

註三：也可能是他野心成為會長而做的手腳，動機是無法證實何者為真，故不應盡信，我只是提出可能。

註四：就算他在暹羅做過駙馬，他都只視蓮麻坑為家。

參考資料

1.          劉蜀永，蘇萬興著：《蓮麻坑村志》，香港：中華書局，2015年。

2.          蓮麻坑葉定仕事跡編輯委員會：《葉定仕：新界原居民中的辛亥革命元老》，香港：蓮麻村村公所，2012年。

3.          李恩涵：《東南亞華人史》，臺北：五南，2003年。

4.          余繩武，劉存寛著：《十九世紀香港史》，香港：麒麟書業，1994年。

5.          沈巳堯：《海外排華百年史》，臺北：海峽學術出版社，1993年。

6.          李長傅：《中國殖民史》，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0年。

7.          蕭國健：《清初遷海前後香港之社會變遷》，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