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徐克《笑傲江湖》系列（下）乘風破浪的東方不敗

　　《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一九九三年）全片一零七分鐘。第二部為全系列最具人氣之作，而且比起前作更具影響力。因為第一部謂九十年代武俠奠基之作，第二部則是九十年代特效奠基之作。本文主要想比較兩部作的優劣，首先會針對第二部的優點，再講為何比較喜歡第一部。

　　第二部《東方不敗》的故事相對較跟隨原著。第二部講述，華山弟子一行相約與任盈盈等人會合，期間令狐沖應任盈盈所託去拯救其父任我行以助復教，結果發現扶桑國和日月神教之間的勾結陰謀。電影主要角色經過更迭，除了藍鳯凰繼續由袁潔瑩飾演之外，轉由李連杰飾令狐沖、李嘉欣飾岳靈珊、關之琳飾任盈盈，另外要角有由林青霞飾演的東方不敗、任世官飾任我行、劉洵飾向問天、余安安飾詩詩（原創）。 

　　先從結論講起：第一部特色偏於工整，第二部的製作更着重如何更令人深刻。

　　首先，第二部特色在同樣敘事卻不同效果。敘事基本沿襲前作：一開始為東方不敗大開殺戒的開着小段，然後就是令狐沖、任盈盈和東方不敗三方勢力鏡頭輪流，最後約三十分鐘的長篇決戰。一樣是把小說很多段塞入原本的一小段來改造。藉此也注入大量政治隱喻。然而有別前作的灰諧基調，此作相對更嚴肅。和前作一樣有很多首尾呼應的細節，但前作這樣做往往要做諷刺，此作卻是要製造悲傷。

　　另外相比第一部四平八穩的故事和「江湖」觀，第二部着重同時詮釋第一部和原著。它不像第一部蜻蜓點水式表達，而是更為深刻，這也是因為要補充前作之故。以一句蔽之，前作說的是「因江湖險惡，而要退出」，第二部講的是「因恩怨在人，江湖無處不在」。另外，第二部的政治隱喻更多自然表現出來，第一部的政治隱喻更多在對白裏直白說出，但因後者諧趣味道較濃，所以又不會露骨，兩種都好。

　　徐克為七十年代冒起的學院派導演之一，由《蝶變》起已試圖在武俠片加注現代感（或相反），加之他富魅力的敘事技巧，令他成為當中的佼佼者。而在此作裏亦貫徹了這種風格。如在《蝶變》中已經出現過的現代化槍械，還有更為驚艷，如岳靈珊像直升機一樣的劍法、隔空取物的吸星大法和東方不敗的「針線」和一下子令要塞崩毀的武功。

　　還有值得注意的是運鏡，此作用上很多近遠鏡來突顯角色形象。例如東方不敗飛翔的鏡頭凝造他君臨天下的氣氛、怒不可遏的任我行不斷向前由被黑暗遮蓋到滿面鮮紅是強調他的殘酷，代表令狐沖救出的只是另一個魔頭。除此還有和呼應前作場景的戰鬥場面，如前作岳不群和令狐沖一左一右的對決場面，這作也重用過。

　　能同時綜合以上特點，就是電影長段高潮第一波，東方一派大舉反攻的一段。整整十分鐘分成令狐沖、東方不敗、藍鳯凰、任我行和岳靈珊等多個敘事視角，加上希治閣式鏡頭：不斷快速切換不同場景和角度來描寫這段攻防戰，戰前一首〈滄海一聲笑〉，戰後又唱一次，第一次歡快，第二次因遭東方不敗殘虐而顯得悽涼（而第一部先在曲劉之死一段唱過一次，尾段卻唱來突顯令狐沖瀟灑，兩部做法如鏡像般相反）。也和前作逐段高潮不同，這段是幾場戰鬥同一時間發生，同時不忘塑造角色形象，不僅只是武打表演。

　　除此，前作角色服飾比較單調，此作似乎注意到這點，於是為不同角色都加點特徵，例如重要角色有特別劍法、遮半邊臉的向問天、耍針線的東方不敗、用雙鐵鈎的任我行。細節增加，值得注意的地方也多了。

　　選角方面，第二部的角色形象也更為鮮明。電影最突出的角色無疑是林青霞飾演的東方不敗，他是這一部真正主角。對這角色徐克投注極多心力，令在此作裏令狐沖可說連主角都不算，東方不敗才是唯一男主角。後來普遍對這部電影的印象也集中於他。首先「反串」並不是甚麼創新，雖然東方不敗由女性演繹為首次，但如《紅樓夢》電影賈寶玉大多數都為反串，包括林青霞都演過一次。東方不敗優秀之處在林青霞。林青霞差不多每個場景都在演男性到演不男不女的變化之中，每幕她男性的部份都減一份，但仍能保留着角色的「男人味」。另外，徐克給東方不敗的服裝也是全片最多（僅次者是任盈盈），這亦是令他成為全片焦點的原因之一。還有注入在其身上特技也最多，他有着最多名場面，前述用近遠鏡拍攝他模仿超人飛翔的畫面

　　東方不敗形象亦有賴詩詩這原創角色。她取代原著楊蓮亭的地位，這作放棄了前作多個紅花綠葉組合的做法，只有東方不敗和詩詩保留特色：相比不敢也無法去愛的東方不敗，詩詩即使無法也敢於去愛，映襯出東方不敗軟弱一面。最後她為了東方不敗的計謀，和令狐沖渡過一宵來為東方不敗爭取時間殺人的橋段也是名場面之一。

　　任我行這角色在電影裏亦相當突出，由於此前已經有過岳不群、古金福、左冷禪等老練反派角色，作為後來者的任我行要突圍而出是困難的。而任世官飾演的任我行同時揉合岳不群的謀略和左冷禪的暴烈，再加上瘋癲豪邁的言行，也造就了另一個令人深刻的老魔頭。

　　另外，任盈盈由善表現穩重的關之琳去演也是更好選擇。第二部為了讓角色更有存在感，不但為他們加上更多特徵，也檢討前作任盈盈沉穩而較少表現，這次刻意加了幾段任盈盈的劇情，也藉關之琳的穩重氣質，不單不會似前作只有羞澀，更能突顯其原有形象。

　　《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所造的既不受原著束縛，表現也不亞前作，又是另一番風味。因此成為了香港武俠經典之一。但因為徐克太着重突出的表現上，這部作品相對前作不夠嚴謹，問題較多亦較為明顯。

　　第一是東方不敗實在太強，他的同伴也過少，令戰鬥沒甚看頭。不同前作多排大混戰，這作雖然有扶桑和朝廷兩勢力，但他們在中盤時已經退場，結果最後就只是主角群和日月神教的對陣，而後者幾乎是東方不敗的獨腳戲，然而問題就在這裡。因為結局長而反派只有一個的話，這往往意味誰踫上他就只有死路一條，故此在這三十分鐘裏，觀眾就是在看已猜到結果，東方不敗單方面屠殺，不似前作多方同時勢均力敵的混戰般多樣可觀和具可互相比較。同樣，在原著裏東方不敗反而有楊蓮亭這弱點，但電影版東方不敗卻近乎完美。當角色設定太強的時候，會令觀眾難以投入。由於東方不敗太強，有關他的打鬥就沒甚觀看價值，就連藍鳯凰的智鬥完全派不上用場，十秒就被解決。到最後決戰靠的幾乎是人數。

　　其次就是令狐沖改演的問題。如上一篇文章所述，徐克版令狐沖改得遠比原著瀟灑脫俗，而這方面許冠傑演得相當成功。當初會改李連杰演令狐沖，是因為許冠傑遇喪親之痛而拒絕續演。不過李連杰卻演不到許冠傑那充滿「俠氣」的令狐沖，反而似演回貼近原著的戇直主角（或者說似演回黃飛鴻），失去了前作創下的優勢。

　　還有整體故事也變得分散。第一部敘事優勢在於有連貫謎團和埋下很多線索牽引故事，還有多個敘事鏡頭切換說幾方人馬為了同一目的進發，造成互相競速的感覺。然而第二部取消這樣的做法之餘，也沒替代品，使故事少了一條能貫穿劇情的線索。加上第二部焦點全集中在東方不敗身上，意味着沒他的場景相對比較沉重（後段情況有所改善），換言之，因為東方不敗形象突出，又出色的地方都是傾向個別而非整體，給人感覺故事比較分散，不如前作圓潤。相反，第一部相對能掌握節奏，就以配樂論，不計歌曲第一部只有三首配樂在重複使用，但第二部配樂和歌曲數量都增加了，卻無助掌握節奏。

　　相對較微不足道的問題是岳靈珊變得神經質。雖然葉童演的也是個蠢鈍的岳靈珊，但葉童版的岳靈珊不致於像李嘉欣演的如此旁若無人，只是一個麻煩的男裝大小姐。不單少了葉童那份含蓄，而且動作浮誇，幾乎變了丑角。明明特別為這角色多設了場面，但僅救藍鳯凰一段比較好，反而變得詭異起來。

　　《東方不敗》和《笑傲江湖》兩者的藝術成就都相當高，但前者更追求特效和官能表現上，成為氣勢更強勁的作品，給人印象更深（但基於個人執重故事性，所以我認為第一部比第二部好）。因此影響力大到甚至令其他製片人都要爭相「參考」的熱潮。首當其衝就是王晶馬上在他的《鹿鼎記之神龍教》（一九九二）加入周星馳扮東方不敗的橋段。王家衛《東邪西毒》（一九九四）裏慕容嫣一角亦林青霞主演，角色設定和東方不敗極為相似。以致往後翻拍的《笑傲江湖》，林青霞「東方不敗」也成主要參考對象。此作是繼《倩女幽魂》和《黃飛鴻》後第三部具巨大影響力的徐克作品。只是它的第三部卻成污點。

當拍了兩部藝術之作，結果第三部是為拍而拍，實在不能怪人生氣。

　　第三部《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一九九三年）屬外傳性質。講述東方不敗原來未死，在水師提督顧長風陰差陽錯下解放出來，發現世上很多人假借他的名聲作威作福。電影繼續由林青霞演東方不敗，故事其他角色都是原創的，重要者有王祖賢演的雪千尋，台灣演員王靜瑩演的戴祖氏，大陸演員于榮光演的顧長風。另外還有劉洵演東方不敗喬裝的老人。

　　故事主題綜合之前兩部的江湖觀點，加上四環「因果報應」意味。第一環報應在江湖上，電影中東方不敗重出江湖，發現世上出現了很多冒牌貨，這些都由於他而起，因為他的強大誘惑太多的人加入江湖。第二環報應在身邊的人上，人留在江湖就會有羈絆，被連繫的人即使你退出江湖，他們也會承受報應。第三環報在自己身上，電影裏東方不敗想學做「令狐沖」，但這個江湖經他破壞過，已經敗瓦頹垣，他剩下的只有蒼涼，沒有快樂。第四環就是報應在下一代上，即使自己退出江湖，江湖上的也會造新孽，又會有新災難。

　　不過，由於無論故事還是江湖主題在第二部已經完滿結束，僅為東方不敗的人氣而強行開拍，整個故事獨創的第三部，故事和主題可謂為講而講，而且很多與前兩部劇情重疊之處。

　　第二部的問題到第三部也更為嚴重。故事比第二部更分散，而且把東方不敗單方面肆虐延長到整部電影。演員除了林青霞，主要擔綱的演員就只多了王祖賢和于榮光，劉洵就只是出了一下子，雖然想令故事氣勢更壯大，但論角色陣容和佈局根本撐不起。徐克的電影本就不大著重自然流露，仗賴樣板群像，如舞台劇的演出，有着不同特色面貌的人物共演，然而到了第三部令人印象深刻實在乏善可陳，也少了驚艷的獨特演出，記得的大概只有東方不敗持續屠殺的畫面。難為前兩部都足以稱為經典之作，但第三部卻是一部爛片，令人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