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十部文學作品,差不多就有九部將柴田勝家寫成滿腦戰鬥的白痴。二零一三年三谷幸喜的《清須會議》就以有各種鮮明形象的群像去詮譯一場僅用幾日時間決定誰為天下人的會議。故事結末以羽柴秀吉一方佔去優勢,原來勝家之所以失敗也因為自己過於人物,大多勝利方在劇情後部在背地都有另一重人格,意味着城府深的人才能生存到最後,像柴田這種顧着打仗不識時務的武夫只有落敗收場。換言之,這是一部講正統的奸人和講道理的白痴之對決。
此作雖為三谷名作,也在其喜劇特色有所突破,但故事其實講不通。因為劇情中勝家的道理、為織田家傳續,用局勢角度考慮,柴田一方有絕對優勢,《清須會議》在議論加入了現代辯論的要素,最後居然以秀吉打感動牌訴諸大家對織田信長崇敬,所以尊重嫡傳傳統,許三法師做日後繼承人,突兀牽強。會有這樣失誤,是因為這場會議的勝方秀吉除了有三法師之外,還有另一關鍵,就是討伐明智光秀的戰功。因此戰績和大義名份俱備下使其有決定權,並以此作跳板飛昇。但若三谷跟着這理由走就會因沒張力而寫不成小說再自己拍成電影,私以為這使其要另闢溪徑。
不久小和田哲男寫《清須會議之謎》(誰も書かなかった清須会議の謎),盤點圍繞會議事物前後的周遭人事,文中也多次提及這部電影。但縱使小和田多麼詳細,從巨頭秀吉到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都以精簡文字說明,卻在「為何勝家會作為另一方代表兼會議召集人身份出席」之上比較粗疏。這本書前後看過兩次,疑問卻是第二次時才發現,因為自己都陷入了「白痴勝家」的陳見。書中有說明秀吉的功績和被人推舉做代表的理由,卻只說明勝家戰功。如果勝家只是武將,莫講會議,連軍團長都做不到,最多還不過中堅位階,更在織田信長論功行賞的治下,難以想像他會將一方軍團交託給一個肌肉發達,頭腦簡單的庸才,而且要他兼負最大責任。在此前日本一直沒獨立研究清須會議的專著,因本就沒詳細記載,歷史說法也總不一致而只能知其略無法知其細。小和田著說大抵因電影而起,也只是將當中歷史七拼八湊的資料集成。
勝家最初為信長同父異母弟弟信勝的家老,後來參與廢嫡立幼叛亂中落敗,到信勝計劃暗殺信長時,就倒戈告密,變相救了信長一命,並通過信長母親調解(也可能因當時尾張尚未統一,急需人手),正式加入信長麾下,自此信長就再無機會開除,也因他賞罰分明,以給予重用和回報。
勝家受重用,正因為他不只是武夫,還是調略和政事都能讓信長放心的人。論調略,從尾張統一,到今川、上洛、包圍網,柴田軍跟隨信長步伐殺敵。論政務,在京都和畿內負責內政,風評跟文官比也毫不遜色。到軍團時期,信長給予比安土城大兩倍,天守閣高兩層的北庄城給勝家做據點和開發,同時命他去迎戰軍神健在的上杉家和一向宗,這分別就是文武交託之證。又在應付外敵同時遠交近攻,伊達家即為由勝家主理得來的盟友。可見勝家和其他大將迥異,不同丹羽長秀技術型,秀吉依靠出奇制勝,瀧川一益主打遊擊,勝家更接近光秀的全才型,只是光秀因和朝廷關係不淺而主禮,勝家武勇比較突出,但內政外交和戰術都不遜色,作為織田天王首席當之無愧。相反,勝家少數敗績都來自秀吉,首先共抗上杉時,秀吉卻突然擅自撤兵之故。還有利家在賤岳之戰時,因利家和秀吉友好,他先選勝家一方,卻在決戰時猶豫不決,最後無視軍勢袖手旁觀,直接令勝家兵敗自殺,成利家一生最大污點。
到清須會議,即使勝家輸掉,卻沒就此放棄,而是在會議前後就在準備下一波籌碼,由此可看到勝家其實有政略手腕。天下爭奪戰在本能寺之變已然開始,各派拉攏關鍵人物,包括與願意合作的織田家成員聯手,和偷偷肅清亂數,津田信澄即為其中之一。然而就在你爭我奪時,作為首席的勝家因上杉景勝捲土重來絆着,搶不了明智光秀的命,連首波選擇籌碼的時機也失去,即使如此,柴田依然可盤旋局勢。最先就以首席身份召開會議,並推舉信長三子信孝作候選繼承人。會議失利後,就迎娶信長妹妹阿市,進一步拉攏織田家向心。同時跟瀧川一益、織田信孝、長宗我部元親、足利義昭、根來眾、雜賀眾、伊賀眾等結起包圍網。然而始終都敗在秀吉的謀略。在賤岳之戰,勝家知道利家遲遲不出手,就給利家自行離去跟隨秀吉,然後在北庄城天守閣上設宴,再與阿市和家臣們自害。臨死前,勝家和阿市都以夏夜杜鵑作題留下辭世之句。阿市嘆一生如夢似幻,杜鵑將之催醒。勝家則留待杜鵑為他留名後世。文學將勝家處處醜化,寫阿市嫁給勝家是為和秀吉賭氣,然從二人默契遺言看來,雖同為政治婚姻,對於淺井長政和柴田勝家,都並非一紙之盟,只是後一次時勢而論實在太急。又偏偏在這一點上,文學有後期潤色和修改,但歷史順眼得多。
之所以勝家會輸掉,乃秀吉為鬥爭高手,勝家不善此事之故。如前所述,秀吉以出奇制勝見稱,信長時期實際除了行軍特別快之外,整體戰力並不出眾,如今秀吉旗下出眾的人物都為豐臣時期才嶄露頭角,反而是時有令當時人意想不到的戰術,但當中有的更是文學附會。秀吉以金崎撤退戰做殿軍不死才登上歷史舞台,一夜城和說服竹中等事均為杜撰,及後事蹟往往都是其招募而來的家臣之功勞,自己有的如在私自撤兵拖挎柴田的事。如水攻來自黑田意見,反倒小田原之役秀吉重出江湖、親自操刀時為炫耀再起水攻就搞到勞民傷財。織田時代後期,秀吉成為中國司令官後的主戰效率都不高,就如和別所長治和荒木村重的對決就足足拖了一年,又在和毛利家的戰爭裏,對鳥取城、三木城等都因攻不下去,用重重包圍等待對方斷糧,與平常速攻流相反,不在狀態。因此最終地位雖重,還不入天王之列。
真正使秀吉致勝乃自他機敏思考下的奇謀妙計,以及權術、對信長的阿諛奉承和給他遇到很多人才。與此相比,勝家處事作風較為正直和循規蹈矩。本能寺之變時,秀吉一知道事件就跟毛利家和議並班師回朝,途中發放「信長未死」的假消息,並帶着途經如丹羽長秀、織田信孝等織田家要人去討伐光秀。相反光秀就因盟友誤信假消息而不敢相助,相反加入到秀吉一方的軍隊越來越多,最後只消數小時受孤立的明智軍遭殲。
之後秀吉表面以三法師最合正統之名奪得主導權,背後還埋藏着成為秀吉養子的信長幼弟羽柴秀勝。因此其實在正統和道理,秀吉隨時可打兩手牌。又他完全無視自己和勝家的資歷差,絲毫不禮讓全力爭奪。會議後秀吉馬不停蹄,見阿市舉辦信長百日會,就趁勝家到北庄城冬季不方便回巢的機會舉辦一直遲遲未搞的信長葬禮,而且比起百日會更盛大。然後再將有意見的人逐一收拾,首先借信孝軟禁三法師做藉口將之鏟除(但事實清須會議協定信孝為三法師監護人)。到勝家回來時,再拉攏利家,終將勝家扳倒。包圍網連包圍的機會都未有就瓦解。之後秀吉逐步收復和征伐統一,然而結果秀吉的政權無疑為暴政,縱然有各種異想天開的謀策,但正途一無是處的秀吉就靠小手段去維繫權勢,還有各種無理誅殺,也成關原之戰之伏筆。
秀吉要用一連串速攻,先大撤退回去殺死光秀,再用一年先後收拾信孝和勝家,也因為時間不許可。會議佔了便宜,之後若不快點收拾柴田,他大有可能連家康都聯合過來,完成包圍網反殺秀吉。因為只是同盟,織田家內部為界的清須會議並沒家康存在。本能寺之變時,家康在外無兵要折返,到回到三河後就舉起討伐逆賊的旗幟找光秀算帳,但一來一回秀吉已經殺了光秀,而在國際關係上,家康並不願和秀吉這點上,勝家拉攏鄰近的家康大有可能。再者,家康在侵略武田時得到了大塊土地,從此魚魚得水,躍身強雄行列。家康加入包圍網對秀吉而言是大危機,所以不得不以快制慢。
醜化柴田,離不開歷史成王敗寇之見,雖然都有幾部相對平實論及勝家的文獻,但秀吉和後繼的家康都有燒毀敗方書信的行徑,大大抑制了人對他們手下敗將的研究。又文學作家喜為捧高主角而否定他們定義的反派,寫成一無是處的垃圾。如今川義元就為深受其害,後世從其功績得以平反的例子。之後武田勝賴、明智光秀、北條氏政、石田三成等等,都因各種需要和籠統觀念而無理貶低。
近來體會到文學從微觀出發,歷史從整體出發。文學作品以人為本,就算有所謂歷史小說或以圍繞事件為題材的作品,為免讀者混亂它終究不容在每條線有太多形象重疊的角色。同時在歷史長河裏不斷有作品產出,也會約定俗成一個籠統人物觀,如此薰陶之下人逐漸潛移默化,對歷史人物產生錯覺,繼而影響判斷。反之,歷史則不作此限,它描寫大局,記錄事實,故而從這角度看到的人物形象就不同。就似真田信繁和毛利勝永,二人經歷甚為雷同,在大坂之戰一同作戰,更有同等戰功,就因文學已有前者,後者就被埋沒忽視。到中國歷史例子,就似關羽和張飛,即使張飛都有正面評價之作,但和關羽放在一起顯得較難發揮,不得不退下一線,到演義更被寫成莽夫,一錘定音。
從局出發和從人出發對事情判斷往往有很大差異。歷史講究證據,從實際發生的事件到考古,根據可確認的事理出細明,無法清楚之處就追加假說並止步於此,僅作參考,直到再能查出個所以然。如此從大處到小處,步步進逼的將範圍收窄。至於文學以角色形象為先,但人物性格在歷史裏難以判斷,因為我們沒具體證據去驗出精神面,因此認為歷史人物性格為何,充其量就只是假設。倘若將假設斷作事實,就會連證據取捨受其牽絆。就例如因為織田信長是怎樣的人,所以他才會作這樣的判斷。因為明智光秀是怎樣的人,所以他討伐織田信長是因為甚麼理由等等。然而這些都沒道理可言,因都是就劇情需要而作的假設,本身它成立的條件只需合理便可,因此才有空間去創作出不同人格和造型。讀者倚賴文學,就會流於各說各話的狀況。
但這不是文學的錯,正如我一直訴諸讀者混淆。因為文學並沒義務敘述真相,它本就是虛構作業,也因為假,才能寫出五花八門,千變萬化的故事,所以有時文學可刺激史家靈感。只是讀者有時未能搞清,文學追求精彩,它寫的事並沒證據支撐也可以,所以不應該以文學為判斷事實的基礎。反之歷史追求真實,事情推理就不能單憑直觀判斷,但趣味在能發現文學總避開沒提的事,知道原來別有洞天。時刻記得將兩者分清,就可避免很多不必要的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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