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種作品體裁謂「梗番」,「梗」即「哏」,亦即「用典」。「梗番」為大量引用典故來搞笑的作品,其量雖然不多,但遍及小說、動畫和漫畫。梗番並不只有日本,歐美現今都興起用典的潮流,先是電影,現今劇集皆如是。
日本例子如輕小說《美少女邪神》(はいよれ!ニャルこさん,二〇〇九至二〇一四),算是日本梗番一詞成名的開山作。通篇故事由女主角封面動作到字裡行間都有典故,每卷卷末更會附有數頁註解。故事雖人氣到可改編動畫,成一時佳話,但從劇情論之其實很爛,每集都重複表面有外星大陰謀,背後卻異常愚蠢兒戲,外星人大都愛好和平。一卷尚可,持續十二卷就不可以了。故此此作開了山就遭抛諸腦後。
此後,梗番這術語在日本抬頭,只是始終無法成流行體裁,經典梗番更少之有少。此乃因為熟成佳作甚少,難以帶起風潮。第二,梗番要大量用典,用典考作家功力,要一部作品每集用數以百計的典就要用百倍功力,而且用典同時也要兼顧作品本身,深明此理者自然不會參與其中。
梗番病態不在用典太多,而是作者功力與典故不對應而顯得執拗。舉手投足都非用不可,更甚者像這裡不用就演不下去,但事實可有可無。究其原因,在於用典作家並不理解用典還是視乎需要與否。畢竟是高級技法,世上也無必然成功之修辭,百利而無一弊之良方。
結果日本算來成功有《銀魂》(二〇〇三至今)和《絕望先生》(二〇〇五至二〇一二)。如果將標準拉低,不需去到每集都典故連環,或不過不失也可才能數到一點明目。由舊酒新瓶的重拍,到刻意在劇情中連小小動作都要向某些經典致敬。由向大作,到連二三線甚至俗作不斷向下取材。但這樣的做法並不全都會變成良作,好的用典或令作品變得更好,爛片用典還是會爛,有時好的亂用典反令作品氣氛破壞,弄巧反拙。因此梗番以國際論說多不多,但說少也不少,偏偏成寡敗眾。
梗番之流行,因為藉典故加持能很快成為話題,這為於商業市場的優勢。作品流動是商業必需,作品因甚麼契機能廣為議論,就自然引起人注意紛紛拜讀,當然話題定當對族群而論為好事,若為醜聞多的就只有來湊熱鬧而不願花錢的觀眾。再者典故既有,網絡間多數已有資料庫記載,作成專題就更容易。專題好在使議論有基礎,話題更耐久機動。但成本高,要有識之士花時間精心編輯。相反典故出處越明確它的資料就越易集成。梗番正有抵消之效。因此動畫業相當喜愛提拔這類型的漫畫和小說改編作動畫,也因為可預想它多少都能帶來消費。
同理,日本也越來越多用實鏡拍攝背景參考來提高動畫實感,方便製造話題,也引來想一窺來源的人遠道拜訪,刺激旅遊業,也可借此和地方商店及旅遊公司合作。畢竟真實背景在真人劇集要浩大花費,總不可能穿州過省,每個場景都如劇本或原著取景,遑論那些波瀾壯闊之作。相反在漫畫和動畫裏做,就只是要親身或拜託別人拍攝便可,之後還可不斷重用,也節省了構圖時間。但和梗番一樣,都會有相似病態和疲態。
私以為用典講究「承先啟後」和「畫龍點睛」。所謂承先,即用典要用得妙,劇情真的能與前作相通,有異曲同工之妙。所謂啟後,即此典之用也適用當下,讀者不知就裡都不會覺得突兀。也就是舊典也可作為新典,毫不會窒礙新人閱讀作品。而知典者看了,不但佩服作品優秀,亦喜典用之妙,自成「畫龍點睛」。換言之,用典不單要用對,故事本身也要好,才能相得益彰,否則容易互相拖累。
空知英秋《銀魂》以幕末為背景,加插一堆原創人物和劇情,以及海量超現實元素和典故,以此聞名。之所以會成梗番的佼佼者,就因為用典準成高,故事無論人物刻劃、劇情輕鬆抑或嚴肅亦能表現成熟。就像某集主角銀時教人畫漫畫,用了漫畫《龍珠》(ドラゴンボール,一九八四至一九九五)的公式作例,《龍珠》故事街知巷聞,就算不知,其實這段作者是要解釋漫畫技法,而且亦《龍珠》人物具現得簡單好懂,也配合說明本身,令人就算不知,都可想像這些角色特徵,加之這是搞笑漫畫,橋段本身也好笑。類似橋段作品中不勝枚舉,也為御宅族群裏稱頌。
現在播放中的《POP TEAM EPIC》(ポプテピピック,二〇一八)則為異類。它是一部日本四格漫畫,雖然都有自創笑話,但極多用上包羅萬有的典故,整套差不多就是演繹各種典故,加之完全胡鬧劇情。先引資深讀者發笑,再擴展勢力之作。如今作成動畫,引起更大話題,因為它本就讓人以為它故事跳脫且全不連貫,不能製成一般我們熟知長達二十多分鐘的故事。而且角色設定比起人物本身更是為典故而生,並無固定。果不其然,每集二十分鐘,其實是將十分鐘的動畫播放兩次,期間找不同聲優組合配音(每集每次播放主角聲優都不同,甚至有男有女),故事正是毫無連貫的搞笑劇場大雜錦。《POP TEAM EPIC》成功在於它本身正是徹底胡鬧的極致。它走《日常》(二〇〇六至二〇一五)和《搞笑漫畫日和》(二〇〇〇至今)(註:此兩作不是梗番)的風格路線,但有過之而無不及,首先它設定角色只是表現典故的模組正容許動畫家隨意改編。而且放棄「故事」而出「片段」,就似日本漫才集中在典故連發,就算不知典故本身都會因它高速節奏和誇張演出而發笑。因此播畢也罷,它也因其胡鬧而佔一席位,不易過時。然而這樣的另類作品也意味可一不可再,如果有其他作品仿效推出,就會顯得俗套。
也就是說典故本身並不能獨活,它必須有穩當的故事支撐。日本以外也有另一例子,就是已拍了兩季的劇集《怪奇物語》(Stranger Things,二〇一六至二〇一七),故事大量引入八十年代經典歐美作品的橋段。它採用手法不單日系霰彈槍式的攻勢,也將不同作品橋段合併成一個故事橋段,且目的不在惹笑,而是恐怖題材劇集。同樣它的成功也是因掀起話題,但為人深刻的始終是用典和故事巧妙勻和,加上結構鋪排的精彩。
梗番日本流行,大抵因為市場導向,話題有很多種,但梗番作家成就話題的方向往往是以大眾潮流為基礎,不是文學成就引發。更直白而論就是「炒作」。「炒作」激發讀者獵奇心而去追隨作品而非作品本身,其利可有一時收入,其弊正是壽命短暫。因為情緒冷卻後讀者自會發現這作品有沒可一讀再讀的誘因,近例就如舊作重製的漫畫改編動畫《阿松》(おそ松くん,二〇一五),當初別開生面的演出和豪華的聲優陣容成一時佳話,商家趕製大量紀念精品,由飾品到文具,全為了吸走讀者的錢而生,後來作品播出第二季已為兩年後的事,但因熱潮早就減退而不能東山再起。兩季差異不大,第二季就被評作老調重提的庸作。
如此作法從商業角度亦為短視,因為單求短暫滿足,會令讀者慢慢對市場生厭,需求下降而且維持久遠。作家和製作組要着重作品質素,令其本身有可取之處,讀者重讀也仍有味道。這樣作品也可常銷,更能培養讀者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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