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15

預言


黑澤明《蜘蛛巢城》兩救國英雄遇上神秘女巫經典一幕。

  人掌握人生,抑或天意弄人?莎劇《馬克白》(Macbeth)講述兩位兵將勝仗後為巫女預言馬克白會成國王後另一位將軍的後裔都會成為國王,馬克白隨預言纂位,又為防同伴僭位誅之而埋下謀反禍根。後來黑澤明改拍成《蜘蛛巢城》(一九五七),為了符合電影格局和受眾,故事經過簡化和換成戰國背景,也成為其拍攝和效果方面的代表作之一。故事特別之處,在它結構簡明同時倍有張力。整體連貫成三階段循環體:消滅背叛、背叛和被消滅。故事不以開首驚人吸引,而以隱晦預言作線索引人入局,隨後劇情險奇一次比一次深刻。

《馬克白》說穿了就是《聖經》裏伊甸園故事。雖然事件由馬克白受妻子唆擺而起,引起的還是馬克白心中的惡念,二人犯了克上禁忌後也受到果報。馬克白(黑澤明版則為鷲津)為女巫預言煩惱,經妻子慫恿先後殺害主子和拍檔,反而成就預言:主子和拍檔的兒子逃亡後在遺臣擁護下聯手,馬克白的軍隊因新軍奇謀妙技也跟着叛變,取下馬克白首級。


馬克白》講的不是預言,而是用預言的奇詭包裝,述說人的醜陋,同樣在《蜘蛛巢城》也繼承了這點。兩部作的預言模凌兩可,與其是早已註定,不如說是為偽裝成預言的說話唆使。第一次預言二人會加官進爵,但事源戰事由於高層叛變,所以由立功者填補是理所當然,而當因實力居於高位,為預言提到自己會成為城主之言慫恿,也利慾薰心,相信自己做得到故對預言更為篤信,因此也會殺害同僚,而這樣做會眾叛親離,自是理所當然。至於第二次預言森林一日尚在敵軍則不能取勝也是地理考量,敵軍知道此理固然會設法解決,當森林砍伐掉,勝負就此分出。再者主角雖受妻子唆使,也是因他太在意才告訴妻子,雖然妻子也是禍首,但她卻因自我責備而先瘋掉,反之主角並沒瘋掉。原來只是惡念先發後發之別,丈夫比妻子還要狠毒。

不過電影如是,現實不如是。預言為古老存有,但終究預言並不存在。因為未來複雜並不能預測,更多是被當成和配合成。

被當成的情況是:這不是預言,而是當時他看到的你看不見。這世界很多人物被譽為預言家,但一些預言就重叠得令人覺得不如說是時人共識,反而是今日人所未發現。例如石原莞爾、太宰治、珍妮.狄克遜(Jeane Dixon)、悉尼.卓文(Sydney Chapman)、托克維爾(Alexis-Charles-Henri Clérel de Tocqueville)都預言過冷戰到來,這些人同樣都集合在同一兩世紀裏,也是科學革命各個大國起飛的時點,可想像是時代趨勢而猜想得到。

當你在書海遊歷,越來越多發現當初神奇預言世界各地不少人講過,那你還會將之看待成預言嗎?

所謂預言更多時只是當事人未能將推理過程如盤托出,或者早就有跡可尋,但你未等到尋得之日就急着判斷「這是預言」。因為世界預測之言常有,其實遠比實現更多的是落空的,正因為沒中所以他們被歷史遺忘,剩下的就是說中的人,那麼他們就顯得厲害。例如石原莞爾預言過冷戰,是據國際局勢推論美俄終成對頭。但他那時未知日本落敗,故想成日本亦為競爭者之一,只是他算錯了,甚至二戰他都不能參與到最後。

「配合預言」也就是《馬克白》狀況,亦即自己附會似是而非的說法,使之當「實現」時可令行動更為正當。好比馬克白可以用天命來自我安慰,又不得不為不利之說負責。這樣的情況歷史頗多,像王莽、袁術用讖緯推說自己受命為帝,當然還有推背圖。旦凡聞名「預言」十居其九也是模凌兩可,正因它們說得籠統古怪,自帶神秘感,於是在這些條文裏找能相配的而為之,就能聲稱預言實現,其餘不合的地方說成「未實現」便可。

之所以會更為正當,因為如果將道德訴諸命運,那就講不到道德。因為一切皆為天定,僅只一途就無對錯之別。因此道德討論強調人的自由意志。好比電影中二人立功,但叛變者僅馬克白一人,相反另一人選擇的是忠義一途。假若二人都不信命運而靠自己創造,事情並不會發生,假若邪惡為命定,理應兩人都會叛變,但事情並非如此。

用更貼近我們的例子說明,數年前網上流傳好幾幅百年前人預想未來城市的變化而畫的畫作。裏面大多都為實現不到,也因些許和今日發明相似,而畫作之間也有很多雷同地方。我們會視這些畫作為預言嗎?不會,這些畫作與其說是預言,更多是當時的社會共識,他們想像未來人會坐飛氈,車不用馬都可自由行走。也因為普遍認識,所以不難想像科學家和發明家也懷着這樣的期許研究。但幻想歸幻想,現實歸現實,合理的自然發明得到,有的就不能,或以現今科技未能追及。

預言會為人趨之若騖,講到底又是人心。就如馬克白想成為城主就順勢弒君,同時慎防同伴用預言僭越託孤,於是也先下殺人刀。正因為預言好用,惹起人深藏貪婪而動殺機。

不過若僅只如此,充其量只引人畏懼,敬而遠之。問題是情況剛剛相反,正因很多人害怕這種力量,故而相信甚至崇拜,由此成為一種信仰,「預言」因此事半倍功。

另外訴諸預言還有一大好處,就是假裝高明。因將內容神化,可免卻自己膚淺或愚蠢一面。人素來有為了迴避談論一些事情而故意神化或魔化的習性,以此將之與自己作為人類的距離拉遠,訴諸不可解。就如希特拉和波拿巴勢力後期衰敗都曾被訴諸病患所致,但在歷史研究輕易就被推翻,因為從社會發展看來,兩國都因消耗過度和被他國追上而敗,但前者說法在未被推翻時可謂頗受歡迎,即使遭破解你仍可能發現有人會這樣相信。如此跳躍可令整個論說無需考證下簡略並馬上終結,但這完全是惰性所致——既是自己懶惰,也利用了別人的懶惰的惡德之舉。又如推背圖,間中網絡都會流傳一些推背圖應驗說法,但這些解法要不過為「現代」,就是斷章取義,甚至稍一查考可見同一幅圖不斷重用的現象,估計是提出主張的人想在推背圖預言神話中分一杯羮而起。

也就是說,人對預言運用和崇拜,可來自貪念、懶惰或恐懼,但無論從何者而來,它都運用了事情未清晰,可加以穿鑿的機會,以及人不了解自身,也未能及時看清事實的破綻。因此想解明的人來到,他們就無所遁形,只能找那些仍疏於防範,會輕易將嘩眾取寵內容照單全收,而不多加查證的人。

  《廿二世紀殺人網絡》(The Matrix,一九九九至二三)同樣也有預言橋段,主角尼奧因得神奇力量被擁為救世主,他受女巫預言他其實並不是,而且他和崇拜他的另一位主角莫菲斯會互相犠牲,兩個只能活一個。而莫菲斯也相信預言,但他更相信命運操之在己,人可以衝破預言制約。故事結局尼奧果真拯救了世界,但也犠牲自己,莫菲斯則存活下來。整部故事也透露,一切本來都是設定,女巫只是虛擬世界設定好的人物,她的預知其實只是透視人心,從而加以引導,另外這世界也輪廻了好幾次,包括尼奧已經為第六代。我們的現實也是如此,很多事情其實發生了無數次,相似的人,相似行徑,相似結果。人可做的選擇並不多,而且很易猜中。就如電影第二部尼奧來到被稱「造物主」的房間,造物主給他的機會就只有拯救愛人和拯救世界兩途。想深一層,造物主不給這兩選擇,改為開放問題,結果他也只會想到這兩個選擇。而尼奧選了愛情,後來藉犠牲拯救蒼生,打破預言——雖然還是犠牲了,但在現實建立的城市錫安並沒因此滅亡。無獨有偶,此作和《蜘蛛巢城》的女巫都講過相似的說話,《蜘蛛巢城》的女巫說人從不了解自己,而此作的女巫叫尼奧多認識自己。鷲津因惡念迷茫,尼奧因頓悟醒覺。


  所謂預言,只是人從歷史累積消化得出的推想。人的未來還是無限大,問題是我們能否想通並找出新路。
我們應該明白預言所示的未來,來自事情根據而非預言本身。預言設定只透視未來發生的事,事情發展依然有其理據,那麼為何我們不能改變,甚或故意附和有利於自己的部份呢。既然這種事是因未知,那麼欠的就是一顆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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