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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格倫的《長襪皮皮》(Pippi Långstrump)和《淘氣瑪蒂》(Madicken)是姊妹作,也是代表作。前者說獨居,天生怪力的皮皮和一對兄妹的相處,後者是作者經歷改編,說姊妹中的老大瑪蒂入學長大的故事。今日之人多稱頌林格倫對兒童獨立人格之珍視,而我從這兩部作多看出她對兒童成長的關心,尤其現實方面。兩部作品已經是好幾十年前的作品,但我認為仍意義重大。
《長襪皮皮》是妖精類童話,它和諸同類作一樣暗示着兒童長大不再幻想的悲劇。主角皮皮言行怪異,但總語重深長,因此初期常淪為笑柄,是她珍視友情一面令她慢慢成為中心。皮皮的瘋言瘋語其實是小童常有的幻想,只是在故事裏都設定為事實,如皮皮強調的海意指外界,父親做海盜實指上班,一個人出海不回又指長大。而妖精故事時有幻想毀滅的暗示,如《彼得潘》(Peter Pan; or, the Boy
Who Wouldn't Grow Up)云:「每人出生都有妖精,但當人不再信有,某處就有一隻妖精死去。」《長襪皮皮》結局一違往常歡樂,難得以配角兄妹為視點,哥哥問皮皮會否消失,妹妹答只要相信她存在她就存在,而住在對面的皮皮凝視房間爉燭,然後突然吹熄,故事如此以皮皮會否消失話題下於黑暗終結。皮皮和彼得潘都是碩果僅存的幻想生物,他們因越來越多小孩早早不再幻想而瀕臨絕種。
《淘氣瑪蒂》則相反是說小孩面對現實的故事。主角沒海盜父親,沒出海機會,沒神奇力量。骨折是她爬上屋頂試飛的下場,瘋言瘋語只會令她繼續做笑柄,未經營人際前她還是邊緣份子。街上埋藏賣器官生意和拐子犯,社會有階級觀念。這是作者兒時目到的現實。而瑪蒂父母就惜心教導女兒如何看待現實和體諒他人,以做一個稱職姊姊和負責任的人。因此故事隱含另一個題目:父母責任不僅是保住兒女童年,還要為日後放手準備,好讓孩子健全同時能面對社會。
兒童長大為題在裏兒童文學裏極多,因是兒童文學的源起。兒童文學初為以警世育兒之用,是洋人重視兒童教育下的產物,後來幻想兒童文學鼎盛,也植入現實題材在裏面以教化兒童,之後慢慢演變出擺脫說教味,然尚有現實意味的優秀作品。而往往與長大成人掛勾者多是以魔女,妖精為題。不過這傳統已經逐漸失去,因為成人的不切現實,這和自然主義教育有關,但責任不全在它。
重視兒童教育除了帶來兒童文學,還有自然教育,論者主張人性本善,不應局限兒童成長,任由其自然成長就可,即完全放任。這主意的問題其一是社會成本很大,其二是不負責任,其三是以性善和世界美好這種空想以為孩子一定向好學習也太天真,總之就是以脆弱基礎忽略社會和人的關係,不切實際至極。這爭議尤在兩次大戰後頹垣敗瓦中展開,因為時局需要重建時,這種自由發展的需求顯得奢侈。因此就有適度自然的折衷說,即除基本教育外給他們自由學習,如黑柳徹子《窗邊的小豆豆》(窓ぎわのトットちゃん),故事中老師用最小限度調控讓學生成長,即典型的放任主義。另外就有現今常見家長走的另一道歪路——玻璃兒童育成。
這種兒童教育不算自然教育,那是把一金魚缸套住兒童,讓他們成為玻璃兒童——一跌就碎的人而已。它是自自然教育和兒童教育衍生出來,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這和少子化有些微關係,因為孩子僅剩一個且不打算再生時,通常對孩子保護慾會大得多,當然對兒童本身就持要徹底保護想法的家長也有。問題是他們很多都以自然教育為名,走另一歧道之實。
這些人常指「小孩不想長大」,這多少是成人責任,因為他們沒培育他們成熟心靈。小孩都想長大,只是成人卻為小孩塑造一個太美好的世界的同時,保證長大後會去到,結果他們看到現實就後悔莫及。心靈衝擊這招其實由來以久,家長會告知如存在聖誕老人以培育堅強心靈和想像力,讓小孩他日發現真相時已足夠心力去追逐夢想。不過前述的又有些不同,那不是為孩子成長而設,而是為滿足一己私欲而試圖重創他們,因為這衝擊也太大。成人們須知道:孩子始終會離開的。
另外,今日常見主張應獨立看待小孩也是誤解,因為成人才是假設存在的概念。所謂成人古時人假設要追求的理想人格(中國會稱之為「君子」),是教育目標,後來卻約定俗成實有概念。也就是說,這世界並沒有成人,人人皆小。因為還是小孩,人人都很幼稚,只是學到成人的皮毛而已。
繼而他們得出結論:「應把小孩和成人看成獨立分離的世界」,於是出現「兒童應一塵不染」之說。首當其衝即抨擊古典兒童文學裏的黑暗,例如批評童話不應有悲劇,小童角色不能壞等等。其實部份古典在當時已因過於醜陋的描寫而多番改編,但改到只能有歡樂和諧,那就吹毛求庛,捨本逐末了。
這結論忽略了教育和社會的關係。他們認為社會加諸小孩的教育太重的對策是訴諸社會教育本身的不是,搬出「小孩應只有玩」這種彷彿學校教育和小孩屬二元對立之說,那只是各走極端而已。教育和社會始終相關,人生於社會,有維繫社會運作的責任。多少都要汲收一些基礎知識,好讓他們成年後出來多少對如文化,就業比例和價值觀等都有基礎,以預早綢繆,這也是對小孩長大着想的設定。
現時也不是無仍把兒童,幻想和社會並行之作,例如藤子.F.不二雄的漫畫《叮噹》(ドラえもん)就是一例。它雖以科幻為題,主角的法寶常為小孩夢寐以求,但同時作品是以把另一主角野比大雄栽培成熟出發。故事亦時常穿插不景氣、赤字、失業、倒閉、欺凌、獨裁、私隱之類的字眼。有限度的告知現實是這部漫畫一直在做的事情。
同時,玩樂和幻想也不是兒童專利,如前所述那是不分男女老幼皆可。角野榮子《魔女宅急便》(魔女の宅急便)(註:原著和宮崎駿改編作主題並不相同)也是關於長大的經典長篇,當中第一部寫魔法面臨沒落的時代,主角琪琪面臨應否放棄魔法適應現實的抉擇,最後在魔法和現實之間選擇並存——幻想與現實。
時人誤以為想像力只是低齡玩意,應該隔絕於界。他們可能不知這樣保護兒童也帶「雖然寶貴,但僅此而已」之貶意。文明發展豈不就因為想像力而來嗎?正因為想知道而探求,把發現記錄讓後人接力。它是人類邁步向前的力量,克服未知恐懼之勇氣泉源。因此大人們如此主張來對抗繁重教育是另一種趕盡殺絕罷了。
《長襪皮皮》和《淘氣瑪蒂》是要家長讓兒童有自己保護自己的能力。前者說小孩的想像力很重要。後者說小孩處境和家長應對法:孩子始終要面對現實,家長應讓讓他們能自保想像力。這也是林格倫兩套作品一體兩面之特長,小孩看一回事,成人看另一回事。小孩眼中兩都稀鬆平常,成人眼中會變成作者呼喚成人救救孩子。而所謂拯救並非過度保護,使在某日無法保護時令他們受盡苦楚(也可因為不可一世而吃盡社會教訓),而是預早讓他們能保護自己想像力,從而堅強活著。
自然教育只是天真以為用童心淨化世界,相反打算把小孩困鎖一隅,然後把未經裁培的他們踢進深淵的人都是一丘之貉。與其如他們說小孩不想長大,他們拒絕面對現實而要拖小孩落水更貼切。
教育應該平衡。社會部份必需,有小孩自由發展必要,也應有給他們體驗各種範疇從中啟發的部份,同樣教育也有各種階層,人分有合法年齡等等,都是長年研究得出之結論:教育是複雜的。斷不能就說:讓小孩童年都玩飽飽沒甚所謂(這太奢侈了)。尤其作為家長的成人應理解:他們和你也是生命,他總要成年,你亦不能保護他一世,你要教他們如何保護自己。
同樣,兒童文學也不能限死一面,這不但是自由創作的關係,教小孩應該如何閱讀成人也有責任。今日常遇到的情況要麼是父母完全放任孩子想讀甚麼就甚麼,要麼一來就禁止這樣禁止那樣,如前所述兩項都不可取。父母的責任是為小孩做基本的閱讀教育,初時多陪讀,多教小孩應該怎樣閱讀和思考,讓他用正確態度面對。反之要他自生自滅,或把要面對的日子無限拖延也是不負責任之舉。小孩不像牛放牠們到草原就會挑好的吃,他們連怎樣食都要人教的。
《淘氣瑪蒂》結局將作為本文最後補充和收結。故事結尾說瑪蒂的三妹出生,主角母親在故事中盤懷第三胎,產子之日來臨了。瑪蒂有位妹妹莉莎本暗示着瑪蒂未上學前充滿幻想的童年(當時社會沒幼稚園,靠的是學前教育),如今添了三妹。這結局正不厭其煩說着事實,以往瑪蒂做長輩,有起帶妹妹的責任,莉莎都有一日做長輩。主角母親也有太擔心女兒安危一面,父親有太疏於防範的一面,但故事亦有提他們都知道女兒們始終會長大,所以要擔起作為成人的責任——培育孩子讓他們健康成長之外,也要讓他們能把保住兒時的美好成為他們長大的力量。
Sunrise, sunset, Sunrise, sunset, Swiftly flow the days. Seedlings turn overnight to sunflowers, Blossoming even as we gaze. – “Fiddler On The Roof"(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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